战国大纛之窃符_第18章

稷下学宫那场酣畅淋漓的舌战，余波远比项云预想的更为汹涌和复杂。他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解与扎实的实务根基，在百家争鸣的舞台上赢得了声誉，但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，涟漪不可避免地荡向了那座俯瞰整个临淄城的权力巅峰——齐国王宫。

孟尝君府在临淄的别馆，这几日车马盈门，访客络绎不绝。许多原本对孟尝君持观望甚至轻视态度的临淄官员、贵族，纷纷递上名刺，希望能拜会这位声名显赫的薛公，更想亲眼见一见那位在学宫掀起波澜的年轻奇才——项云。孟尝君自是八面玲珑，从容应对，但眉宇间却不见多少喜色，反而添了几分凝重。他深知，过盛的声名，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，往往福祸相依。

真正的信号，来自宫中。辩论后第三日黄昏，一名身着内侍服饰、面无表情的宦官悄然抵达别馆，并未带来齐王的正式召见令，而是传达了一道口谕：大王明日于宫苑“琅琊台”设小宴，特邀孟尝君及其门下项先生一同赏荷。

口谕语气随意，仿佛只是一时兴起的私人邀约。但孟尝君与项云都明白，这绝非简单的赏花饮酒。“琅琊台”是齐王处理机密要务、接见心腹近臣的场所，非比寻常。齐王点名要见项云，其意不言自明。

次日，项云换上一身得体的深色士人服，随孟尝君乘车入宫。穿过层层宫禁，抵达那座依山傍水、风景秀美却戒备森严的琅琊台。齐湣王田地位于台阁顶层，凭栏远眺，并未身着朝服，而是一袭便装，身旁只有寥寥数名近侍，气氛看似闲适。

见礼之后，齐湣王并未立刻与孟尝君寒暄，而是将目光直接落在了项云身上。那目光锐利如鹰隼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，仿佛要穿透皮囊，直窥灵魂深处。项云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，但他早已有所准备，垂首恭立，神态平静，不卑不亢。

“平身吧。”齐湣王的声音不高，却自带威严，“项先生近日在稷下学宫，一番高论，可是震动临淄啊。连寡人深居宫中，亦有所闻。”他语气平淡，听不出褒贬。

“大王谬赞。”项云躬身道，“草民愚见，不过是在君上指导下，就薛邑些许实务，略陈管见，岂敢当‘高论’二字。学宫诸贤，才是真正博学宏才。”

齐湣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，示意内侍赐座。他端起酒樽，轻轻摇晃，目光依旧停留在项云身上：“哦？实务？寡人倒是颇感兴趣。闻听先生在薛邑，助孟尝君整顿门客，分设‘风林火山’四营，各司其职，成效斐然。更兼盐铁专卖，平抑物价，府库充盈。此等举措，闻所未闻，却似卓有成效。不知先生师承何处？这套理政之法，源于何典？”

这个问题看似随意，实则暗藏机锋，既是在探听项云的底细，也是在质疑其政策的理论来源和潜在风险。

项云早有腹稿，从容应答：“回大王，草民乃荒野鄙人，并无显赫师承。所学不过杂览百家，偶有所得。至于薛邑之政，实乃迫于时势，摸索而行。战国纷争，强则存，弱则亡。薛邑虽小，亦需自强。故尝试汇聚众才，使其各尽所能；整顿货殖，以求根基稳固。一切举措，皆以富国强兵、安境保民为要，并无成法可依，唯求实效而已。”他将一切归因于“时势”和“实效”，巧妙地避开了理论渊源的追问，也强调了其政策的功利性目的，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齐湣王作为君主的现实考量。

“实效……”齐湣王咀嚼着这两个字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，“好一个‘唯求实效’！如今列国，夸夸其谈者众，能务实者寡。先生能助孟尝君将薛邑治理得井井有条，确是难得之才。”他话锋突然一转，语气变得意味深长，“只是，寡人有一事不明。先生如此大才，甘于屈就薛邑一隅，为门客之列，岂非明珠暗投？我大齐疆域万里，正值用人之际，先生可愿入朝为官，为寡人，也为这齐国天下，效力？”

此言一出，阁内空气瞬间凝固。孟尝君端着酒樽的手微微一滞，但面上依旧保持微笑。这是明目张胆的招揽，更是离间！齐王直接向项云抛出了橄榄枝，将其置于一个极其微妙的境地。若答应，便是背弃孟尝君；若不答应，便是拂逆王意，可能引来猜忌甚至祸端。

项云心中凛然，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。他起身，离席，向齐湣王深深一揖，语气诚恳而坚定：“大王厚爱，项云感激涕零！然，云虽不才，亦知‘忠义’二字。昔日云落魄流离，得蒙孟尝君不弃，收留于门下，委以重任，信之不疑。此乃知遇之恩，如同再造。云曾立誓，竭尽所能，助君上治理薛邑，以报万一。若因大王青睐便弃旧主而去，岂非无信无义之徒？如此之人，大王敢用否？且薛邑之政，方兴未艾，诸多事宜尚需完善。云若此时离去，恐前功尽弃，亦有负君上所托。恳请大王体谅！”

他这番回答，既表明了拒绝的态度，又将理由归结于“信义”和“责任”，抬高了道德立场，让齐王难以强行相逼，同时也安抚了孟尝君。

齐湣王盯着项云看了半晌，脸上看不出喜怒，忽然哈哈一笑：“好！好一个重信守诺之士！孟尝君得此良才，实乃幸事。寡人岂会夺人所爱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。来，饮酒，赏荷！”

气氛似乎重新缓和，但项云和孟尝君都清楚，齐王心中的波澜绝不会就此平息。接下来的宴饮，齐湣王不再谈论政事，转而问些风土人情、奇闻异事，看似闲谈，但其间偶尔穿插的、对薛邑新政细节的追问（如四营具体如何运作，盐利如何分配），却显示出他并未真正放下好奇与警惕。

宴席终了，齐湣王赏赐了项云一些金帛，便让他们退下了。走出琅琊台，孟尝君长舒一口气，低声道：“好险！大王……对先生是既爱且忌啊。”

项云默默点头。齐王的“兴趣”，更像是一种对不可控力量的审视。他欣赏项云的才能，但也深深忌惮这套高效而陌生的运作体系完全服务于孟尝君个人。这种忌惮，比单纯的厌恶更危险。它意味着，齐湣王不会再轻易相信孟尝君“无心权势”的表态，他会将薛邑视为一个需要严密监控、甚至必要时予以削弱的潜在威胁。

返回别馆的路上，项云望着临淄城繁华的街市，心中并无多少得意，反而充满了紧迫感。齐王的关注，如同一把悬顶之剑。这意味着，薛邑的“风林火山”必须更快地成长，必须展现出足以自保、甚至让齐王投鼠忌器的实力。否则，今日的“兴趣”，很可能就是明日祸患的开端。他意识到，与临淄最高权力的博弈，已经从暗处，正式摆上了台面。